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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像母亲了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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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像母亲了

他像母亲了,始于母亲的过世。

事情发生得突然,母亲的身体倒下之际,他正脱下一脚的袜子,且心思和手已往另一脚去,眼睁睁看着并毫无情绪地以为一齣低俗的乡土剧正上演。母亲的姿态实在僵硬,直板板的,犹似被锯断的树干,扬一声响音,残叶溅起旋即洒落,浇灌出朵朵白色莲花的生成,蜿蜒铺就一道无人能迷途的路,裸足踩去,他才明白有个什么将一去不返,而另一脚上也有个什么,正肃穆地渲染开来,不过立即给冷冽的空气冻结住。冷冻柜里母亲的模样很不真实,他先注意到母亲的整体,矮小枯瘦是唯一的评论。母亲是矮小枯瘦没错,不知是否因分处于冷冻柜里外,他觉得自己是在遥望母亲,所以母亲更为矮小枯瘦。再来他看看母亲的脸,第一眼的感觉是陌生,他说不出那张脸上的五官哪个和母亲的相似,让他以为可以大声嚷道「这老婆娘究竟是谁」,然后拍拍屁股走人,但讣文上孝子的名,他再熟悉不过,逼得他静静去凝视冷冻柜上透明小窗框出的遗容,但仍感到陌生,一次又一次的凝视,一次比一次陌生,他无法釐出原因,直到大敛之日,他才明白,是一盏盏惨白的灯光所致,那迫得人眨眼都出泪,但他没有向谁提出异议,因解冻后的母亲解出了一地的尸水,味道呛得人眼拧出更多泪来。母亲被置入棺材,三长两短加一个盖的,木板製的,好烧的,也好想像给火舌缠身时将从何开始崩解,只是母亲这个词汇似乎不可以被毁碎,于是他框住想像,捡出一副安详的脸面。在此之前,他并不清楚母亲的长相,因此发觉了视而不见的可怕,所以他照镜子,在一盏盏惨白的灯光下,察觉自己苍老了,即便苍老仅为一种意象,就如亲友们的鞠躬致意,有着合理的心情和获取不了什么的表情,他知道他将比母亲更为苍老,在所有守灵的日子过去之后,因他懂得了很多很多,包括孝与不孝,也体会了很多很多,包括来不及与后悔,不管如何,他清楚记住了母亲的长相。

以执行母亲每日所做,他试图寻回某种意象,也求捨弃另一种意象,言明不了欲寻回与捨弃的,他想己身瞭解就足够,说解出来很残酷,纵使他已经不会忘记母亲的容顏,他并不希望记起一盏盏惨白的灯光及赤一脚狼狈又侷促的感觉,所以,连同动作,他努力和母亲完完全全相像。和母亲相像,是继承的一项抑或一种模仿?有时候他思考这个问题,不曾得到确凿的答案,只能以为也许他天生就是像母亲的,只是所有相像的部分被掩饰住,刻意或无意,毋须分辨,因掩饰为一种生存方式,比如,他总在掩饰卑微气质,好让人认定他能够被尊崇,而他很不明白母亲为何从不掩饰自身的卑微,那让母亲彷如一尊张掛微笑的泥塑,见人就笑,即便从来没有人正眼瞧过,连他,总是瞥见了便转过头,好似看见了就将一去不返。一去不返,他愈加讨厌并喜欢这个词汇。一去不返,带走了许多许多,包括心情与表情,也填充了许多许多,包括真实和虚假的意象。必须承认,他曾经鄙视母亲,所以在像了母亲之后,他鄙视自己。苍老了才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是似乎太迟,所幸他大彻大悟,容不了半分骄傲之气,那死了,但不须掩埋,已随火化母亲的青焰,尸骨无存,灰飞烟灭,因此他发现他必须尊崇母亲,于是在每晚盥洗照镜子时献出一抹微笑,纵然母亲不可能再瞧见,他愿意为母亲成为一尊泥塑。偶尔,他嚎啕大哭,当清洗不掉浴室磁砖缝隙的霉垢。他沮丧于没有学习到母亲的家事技巧,他能和母亲相像,家里的环境却无法和母亲在世时相像。家具和摆设如昔,但不够整齐乾净,那些在他眼里,如他的心灵,杂乱又骯脏,只有在晨阳由窗子洒来的时候,让尘埃掩饰掉,但尘埃陈旧且沉重,才飞翔起来便落,横陈于地、于物,构成一部百年歷史,叙述这儿不曾有人走过。他极想反驳,却惊觉自己的确不曾由这儿走过,印下的一个浅淡的足跡是躯体造成,他的魂魄从未驻留此地,早由无畏无惧的表情带领,以流浪的心情四处漂泊,而其实,无畏无惧只是自以为,流浪更只是逃难的掩饰性意象,在他赤一足踩践母亲的鲜血之刻便该收拾掉,连同尘埃。他开始以跪姿、以抹布擦地板,仔仔细细,湿擦一遍,再乾擦一遍,擦去所有尘埃,铺就一野能让漂泊灵魂降落的柔软草地。关于浴室磁砖缝隙,他利用旧牙刷刷洗,缓慢但不紊不乱,造出能轻易走访心田的宽坦道路。

家里整齐乾净了,他每晚的微笑却愈加虚妄,因他发觉母亲的脸好悲戚,稀疏的眉如枯草,雨水降临也不可能滋养它们,嶙峋的鼻似折枝,歷经风霜,最终满身残破,一双彷彿安详的眼让皱纹如墙地包围,遥望不了也凝视不得,却什么都看见过,包括他人和自己,不过,都一去不返了,被渲染开来的只是尸水味和冷冻柜马达声揉合出来的意象,说不了枉然,道不得惆悵,仅仅惨白的灯光最合宜拿来衬底,绝对掩饰不了什么,完完全全呈现出孝或不孝,深知来不及或真心后悔皆无用,母亲死了就是死了,而相像非继承,也模仿不来,一把青焰之后,母亲只是一张相了,张掛于框之中和他的脸上,于是他不再笑,也不再哭,依循莫须有的仪式,早晚向母亲的遗像上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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